<中篇>
『狂兒你走吧。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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收下存錢罐那一晚,成田狂兒想起了多年前新年他第一台黑頭車TOYOTA CENTURY。停在老家門口,熄火後敲著方向盤,感嘆高級車就是不同,隔音優秀、低沉優美的引勤聲、厚實做工帶來的安全感,那是狂兒三十歲時給自己買的最貴的玩具。
成為最年輕的新任若頭輔佐,舉手投足意氣風發,還能領著為數不少的下屬,辦公桌上組長送來高檔訂製西裝和獎金,他只瞄了一眼,感覺一切都對了。黑道也是人,也是會過年的,他踩出沈穩的黑色羊皮皮鞋回到那活過十來年的出身地,這裡已經沒有還在聯繫的老同學,只剩他的家人──年邁重病的父親、母親及手足。
『你爸爸大概今年就會走。』
他收到和子的信,才發現自己很多年沒有回家了。年長的京子和京一都有自己的家庭,身為么子的成田狂兒卻沒有任何成家的規劃,感情關係還一言難盡,當然無法在檯面上宣揚、也稱不上是事業的工作做得如魚得水的事……都不能分享給家人。
曾以為老家永遠會安靜地在那個位置,卻沒想到那年過年成了最後一次。
成田狂兒看著偷偷塞給姪兒卻被退回來的壓歲錢、給和子的百萬現金在說出正式於祭林組擔任要職時,原封不動地丟上他的名牌西裝,那些白花花的紙鈔瞬間散開,下起一場鈔票雨。
那一天他才明白「沒有人不愛錢,但送錢卻不是好事」,頭髮逐漸花白的母親兩頰帶淚、面目猙獰,嘴裡重複著:「學壞了都是『狂兒』這個名字惹的錯」,這一幕變成了慢動作緩緩地在腦中回放著。
鈔票的雨瞬間傾倒完畢,被淋了一身的成田狂兒沒有彎腰觸碰地面的漣漪,只是轉身說著『那我走了,有事再聯絡』,卻得到京一和京子在他走出門後大喊著『不要回家,也不要再給家裡錢……』,那聲斥喝依舊在腦中繚繞。
即便不販毒、不偷拐搶騙、不詐老百姓,但依舊是政府口中的「暴力團」,還傳到第四代了。以黑吃黑、劃地盤、營造回扣、地下賭場、錢莊放貸……林林總總爭來的錢是不乾淨,沒錯,成田狂兒也認同與黑道來往絕對是錯誤的,但從他的角度看出去,白道也不乾淨,那些逢場做戲、握權制定政策的官員,對百姓來說比極道更加危險。
現在他從多年前的鈔票雨中回神過來,手輕揉著眉心,成田狂兒面無表情地坐在回程的新幹線上,手捧著沈甸甸的雙塔存錢罐,裡面是錢嗎?還是自己的骨灰? 其實都無所謂,他苦笑著送錢果然都不是好事。自從聰實問出『你對我是怎麼想的』那天,就在等這個男孩對兩人關係做審判,花了一年等來的最終定案是與在深淵的他分道揚鑣,成田狂兒完全理解,聰明的果實只是做了「正確的選擇」。
終究還是「被聰實分手了」。腦子裡開始無限迴圈這幾個字, 結束了?似乎是察覺到剛剛自己用分手來形容兩人的關係,不忍笑出來修正用詞。
「是分道揚鑣啦……」聰實也和家人、過去的老朋友一樣,避之而恐不及的離開了自己。如此一來,兩年多以來往返東京大阪,藉由公事夾帶私事,請男孩吃飯的日子、裝成親戚大叔的關心生活小事的日子……都已經結束了。
「只是,不惜上大夜班打工存錢,就為了我手上這兩個字?」
成田狂兒從呆若木雞到產生情緒,差點錯過了下車時間。他急步出站,幾乎是開啟自動導航般回到事務所,在深夜打開電腦處理起明天才需要確認的文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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繼御守之後,聰實給他的第二個禮物是裝滿五百日圓的雙峰存錢罐(兩個),他沒有傾倒出來計算總金額、也沒有想遵照聰實的意思把它換成白淨的肌膚,只想安靜的留著。也因沒辦法帶在身上,放在床頭邊的代價就是看一次胸口痛一次,後來索性收進了密碼保險庫中。
「大哥,我要不要去健康檢查一下啊?」成田狂兒站在事務所的頂樓上與同事抽菸,吐出一口氣望著大阪的夜幕。
「是哪裡有毛病?」
「最近一直胸悶,有時還會刺痛。」
「聽起來不妙誒,狂兒你幾歲了?」
「4…44了,要45歲了。」
「那是該去檢查了。」隨即年長的大哥給了狂兒一張私人診所醫生的名片,叮囑著有毛病就不要拖,狂兒露出營業用的笑容感謝著從他菜鳥時就一直照顧他的前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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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換得『身體沒什麼問題喔!菸少抽一點就更好了!』的診斷書,醫生還讚美狂兒有副保養得宜的臉,不用怕找不到老婆……如此閒話家常並沒有治癒他的胸痛。
唯一自己配出的解藥即是投入工作,得來不易的休假也深入山林磨練槍法,逼得自己專注當下。塞滿的行程讓他回家躺床的時間甚少,成田狂兒有策劃地將自己累到無法回想聰實說的每一句話,與男孩的LINE聊天視窗也沈到不刻意搜尋就撈不起來的底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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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了三週,在一次卡拉OK大賽裡,他的身體總算出現了異樣。
「誰讓你唱這首歌的?」成田狂兒宛如瘋狗般將台上飆著「紅啊」的新進小弟跩下台,出手暴打,立刻被五、六個同僚制止後才停止。如此失控的若頭輔組把所有人都嚇得目瞪口呆,難堪地被關在宛如刑務所的反省室待了一個晚上。
冷靜下來的狂兒扶著額思考,前額散落著垂髮、手指骨頭隱隱作痛,此時組長與幾位大哥走進反省室。
「怎麼?狂兒開始吸毒了?」組長嘆了口氣,神色嚴厲地質問。
「沒有。」
「那怎麼回事?」
「那首歌……還是聰實弟弟唱得最好聽,對吧?」狂兒保持鎮定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。在場的大哥們一聽到「聰實」兩個字,都面面相覷。
「就說你吸毒了啊,還沒滾出小老師的人生嗎?」組長挑眉,再用力地敲了一下成田狂兒的腦袋。
「痛…!」瞬間聽懂言下之意的狂兒欲言又止,他想起那銀色的存錢罐,發現心還比頭更痛。
「老爹啊,原諒他吧,那首歌是這傢伙和小老師的回憶啊。」小林點起一根菸,冷冷地取笑狂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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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反省室回家後依舊是惡夢連連,那是一個四周昏暗、聚光燈直照舞台的空間,並未設有觀眾席,只有成田狂兒一個人。他抬頭一看上面站著兩個穿著全黑西裝的男人。
「奇怪,坐過副駕駛座的人怎麼會離開呢…」39歲的成田狂兒坐在舞台的角落碎碎念,托腮不解,但表情有些玩味。
「搞什麼啊?幹麼拿他的錢?那是聰實打工的辛苦錢誒。」穿著刑務所囚服的成田狂兒埋怨著那個雙峰存錢筒,接著用鄙夷的神情吐一句:「真是~糟糕透頂的大人。」
「......」
在台下的、45歲的成田狂兒被所有人、所有的自己齊聲碎念,震得他頭痛欲裂,不得不在半夜四點從床上驚醒,拿出手機向岡聰實傳出十則訊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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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 成田|04:32|昨晚我得了7分,真危險差點就是爛歌王了 ]
[ 成田|04:34|組裡來了個很會唱歌的小弟 ]
[ 成田|04:34|明明22歲,居然唱了紅 ]
[ 成田|04:35|我一個生氣上去揍了他 ]
[ 成田|04:35|他們說 ]
[ 成田|04:35|我果然還是不能沒有聰實老師 ]
[ 成田|04:55|那首歌,是我和聰實的回憶啊! ]
[ 成田|05:05|. ]
[ 成田|05:05|還 ]
[ 成田|05:05|還能一起去唱卡啦OK嗎? 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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宛如當年病急亂求醫抓國中生去唱卡拉OK一樣,成田狂兒希冀望自己的訊息能傳到天堂,傳回天使心上。
TBC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