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上篇>
01.
沒想到這一枚五百日圓放入存錢罐時還需要喬開角度、稍微施力才順利擠入。岡聰實嘆了口氣,望著寫著「狂兒x2」字樣的銀色鐵罐再也沒有任何空間容納下一枚硬幣後,想著總算這就是結束了。
他要和這悠長的「初戀」說再見、與那份從國中開始滋長的創傷說再見。這個傷口,在他高歌「紅」時被深深劃開,花了三年才無聲地結痂,卻在成田狂兒從機場現身、遞來一張新的名片時被瞬間被拔除,裡頭尚未痊癒的嫩肉無可避免地滲出鮮紅的血,接著只剩逃避不了的疼痛── 於心、於身,蔓延到岡聰實整個世界。
十八歲後,吃著他請的飯,等著他捎來訊息,和一個黑道糾纏了五年,看著自己打工的班表從來沒有停過,也像是成田狂兒從未和他好好說過「再見」。聰實淺笑著自己曾試探性地從背後擁抱過那個男人,卻滋生後來一年無盡的煩惱。為什麼會不由自主擁抱一個黑道男子呢?不可能是出於母愛的吧?那是出於要分離的不捨嗎?
「我……喜歡成田狂兒嗎?」
回想起去年的自己,拿著手機在廣闊的網路上尋覓著答案,終究是無從而解。直到那一日,成田狂兒從大阪帶二十個肉包給他的那一天,他順口邀請黑道進家門,才吃了幾口肉包就帶著困惑對狂兒提出質問──『你……對我是怎麼想的?』
那是岡聰實人生中遲來的第一次表白,在這段關係裡他是漫無目的的船隻,不知駛向何方,而這片海正是成田狂兒,幽黑的眼眸與深不見底的內心,輕輕搖曳著他,也時不時送上衝擊的巨浪,讓他難受地尋覓解藥。
『聰實是想和我怎麼樣?』
『想要我怎麼樣?』
成田狂兒的這種回應讓聰實膽怯了。
那一刻,男孩了解到這就是二十五年的差距,過於年輕的自己無法承擔成田狂兒的人生,也沒資格要求對方金盆洗手……那,對狂兒哥來說,他的幸福是什麼?而自己想要的關係又是什麼?
後一年,他們依舊數個月見一次面,用零星的訊息、一如往常的被請客吃飯維繫著薄弱的情誼,成田狂兒的態度似乎從未變過,聰實提出的要求他都能達成,但男孩知道自己變了,為了避免關係破局而變得不敢再提出質問,小心翼翼也若即若離。
聰實逃避地將自己埋首課業與工作,即便存錢罐隨著一筆筆投下的硬幣超出計畫的金額,也還未能對兩人的關係做出結論,聰實進而買了第二個存錢罐、同樣貼上狂兒的標籤,沒有思考地放入五百日圓……直到滿二十歲的那一天。
「阿岡,生日快樂!」
丸山和MANA以及幾位較親密的系上友人為男孩舉杯慶祝,二十歲就是成人了,乖乖守法的聰實才第一次在居酒屋喝了酒。
那褐色帶著氣泡的液體一下肚,微微苦澀、嗆辣的味道在體內散開,刺激每一條血管,或許是不夠高級的酒,稱不上好喝但設計得冰涼順口就似乎能一杯杯豪飲下去。在第五杯後,男孩的腦內突然響起兩年間,每晚睡前投下硬幣的清脆聲響……他開始聽不見周遭的嘈雜聲,全世界瞬間安靜地只剩下自己。
看出去一片漆黑,硬幣聲持續落下,提醒著他一直為成田狂兒這個男人付出,只因為不想忘記他,也不想被他忘記,這個男人成了身上的一道疤。
「狂兒哥……酒也就是這樣的東西而已嘛…」 半瞇著眼的聰實看著空杯囁嚅了幾句,女同學MANA注意到聰實開始自言自語,聽他一一細數這一年中,只要自己不主動提見面,那個男人就宛如不存在世界上般,接著抱怨:「會不會他根本是一個幻影?但是兩個月前吃的那個烤肉很好吃……但是太貴了…真的很抱歉。」
「是岡寶朋友的事嗎?」MANA小聲地關心,雙頰紅潤的聰實趴在桌上,微微點頭。聽到MANA淡淡地接話。
“ 請那位朋友,斷開這個不健康的關係吧。 ”
一字一句都聽清楚的聰實,胃開始翻攪、臉色逐漸發青,他踉蹌地早退同學們為慶祝開學&聰實二十歲生日的居酒屋餐會,獨自一人狼狽地走在寒冷的街上。冷風竄進單薄的身形讓微醺的聰實開始清醒,對啊,他光是在狂兒的言行舉止中找尋自己是「重要的」這件事,就已經疲憊不堪了。
吸了吸鼻子、紅著臉,拿起手機打開名為成田的聊天室,最後一句話是一個半月前的『有事再聯絡、讀書加油喔』,再滑到六、七位老同學的生日祝賀,聰實征了兩秒,發現手機顯示十二點剛過、已經轉換成四月二日。還沒來得及走回公寓,大顆的眼淚就撲簌簌地掉落──原來自己想要的是「沒事也會聯絡的關係」,這點就和請成田狂兒「金盆洗手」一樣,是他說不出口的私慾。
「果然,對狂兒哥而言我不太重要吧。」
「果然,一切都是我在單戀。」
那一夜後,他封鎖了成田狂兒的聊天室視窗,打算用半年斷聯來收拾好回憶。在第一個月時聰實曾偷偷打開狂兒的視窗確認,發現沒有任何新的訊息後才再次封印。
專注地將「狂兒」與「狂兒x2」的兩個存錢罐填滿,像是任務達成般如釋負重,聰實冷靜地傳了訊息給對方,這次不像去年會藉著要求土產見上一面,而是開門見山說明禮物已經準備好可以交付了。
[ 聰實|21:25|還活著嗎?]
[ 聰實|21:26|下個月初有空見個面?有東西想拿給你。]
要逃的話,就跑遠一點吧,由他來遠離那個會吞噬自己的海洋吧。
02
「那個『聰實』的刺青,請為我除掉吧,然後…今後我們就不要再見面了。」
如演練的一樣,聰實用一口氣,字正腔圓地對成田狂兒唸完請求,並遞出兩個硬幣擠滿的鐵罐。沒將零錢換成紙鈔,實實在在的重量正是他多年來的思念,說是禮物、更像是一份裝載著無奈的兇器。半年間的冷靜讓他不想再猜測成田狂兒會如何應對了,或許把關係停留在這刻,不破壞殆盡、也不造成對方困擾的禮貌退場是最好的決定吧?
而也如預期,成田狂兒被兩個實實在在的鐵罐嚇了一跳。
「這是什麼?好重啊。啞鈴?」狂兒打開紙袋看到兩個銀色的雙塔鐵罐,用手挪動了一個,感受到裡面的金屬聲後立刻愣住了。
「……聰實說的『禮物』,是錢嗎?為什麼?」
「除去小塊的刺青的費用,應該夠用了,你說會收下的。」聰實接著說:「如有剩的錢是過去一直讓狂兒請客…有些不好意思了,今天的晚餐也可以用它付。」
狂兒似乎聽懂聰實的意思,把整個紙袋接過手,輕放在身旁簡單點頭應許,欣慰地說:「其實都沒關係的,只是原來聰實這麼不想要我留這個刺青啊…。」
「很困擾啊…隨便把人家的名字刺在這麼顯眼的地方,況且,名字刺青通常都是刺對自己很特別的人吧,家人或是戀人什麼的。」聰實意識到自己說太多,又瞬間安靜下來。
「知道了,抱歉啊,那今天多吃一點吧?」狂兒垂眸盯著一大本菜單,這間中華料理店已經是二訪了,他想選一些沒吃過的料理。
聰實拿起筷子夾剛剛上桌的空心菜,詭異的氣氛使兩人的食慾被降得極低,聰實第一次發現吃到好吃的食物也會有感受不到幸福的時候。抬起頭看坐在對面的男人依舊沒有出聲,須臾,才若有所思地指著店家的LOGO說道:「你看,這餃子長了天使的翅膀…」,聰實望了一眼回覆『應該是特色料理吧』,狂兒聽聞就默默點了兩大盤。
最後一餐桌面剩了不少菜,也依然是成田狂兒買單。走出餐廳後,約莫晚上七點,聰實看著男人提著沈甸甸的鐵罐,突然沒有了罪惡感,是因為已將情份償清了嗎?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,在心底想著狂兒不會像之前一樣搭肩、不懂拿捏距離了,像是尊重自己已是成年人,再也不是國中的小男孩。
突然男人的腳步停下,低頭的聰實差點撞上那寬闊的背,隨即聽到男人出聲:「回大阪前我還有一些時間,聰實有東西想買嗎?散個步?」
「那…去唱……卡拉OK吧。」聰實難得主動提議,道:「因為是最後了。」以這個場景收尾最具儀式感。
「好。」狂兒點頭,拿起手機查詢附近的卡拉OK包廂。
他們選用了歡唱方案三小時。走進包廂後依舊沒有食慾,兩人只點了飲料,紅茶和柳橙汁。聰實領了麥克風,隨著心境點了幾首狂兒沒聽過的歌曲。
《Lemon》
暗闇であなたの背をなぞった(曾經黑暗中描繪著你的背影)
その輪郭を鮮明に覚えている(那輪廓我依然記憶鮮明)……
わたしのことなどどうか 忘れてください(請忘掉與我有關的一切)
あんなに側にいたのに まるで嘘みたい…(明明曾如此近在身旁 卻就像謊言一般)
聰實放下麥克風,轉頭就看到狂兒星光熠熠的眼,感嘆地拍手讚賞,變聲後的聰實雖然低了幾個音域,倒也不影響他唱男歌手的流行歌,嚷著那嗓子依舊美得像是天堂來的。
「少誇張了。」聰實被讚美得有些不知所措。
「要不我下次比賽也來唱米津玄師吧?」狂兒按著歌單,「是說那首歌好像哪裡聽過,很新嗎?年輕人都在唱嗎?」
「不新了,請不要說得好像自己很老…」
「我四十多歲了啊,聰實一轉眼都長大了哪。」
此時背景音流淌那首熟悉的旋律《紅》。狂兒自然地遞來麥克風,示意邀請合唱,在「最後一次」的氛圍下聰實也放下矜持,索性就用這個合唱封印住對狂兒的情感,唱首鎮魂歌給自己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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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啊——跟著聰實老師唱就不會跑拍耶,好像變得專業起來了。」狂兒恨不得記下這個感受,嚷著有了它以後絕對可以和爛哥王絕緣吧。
「早就不是老師了,不會再教你唱歌了。」 聰實唱完後就把麥克風丟得遠遠的。
「我知道。」
「再也……。」不會見面了。聰實壓抑著情緒,感覺根本是畢業典禮當日,眼淚就快奪框而出,趕緊撇開頭將飲料喝到見底。
此時包廂電話響起,櫃臺通知使用時間已剩十分鐘,狂兒和聰實有著默契開始起身收拾,確認隨身物品都沒有遺漏後,自然地一前一後走出包廂,聰實再次凝視成田狂兒寬闊的背,那個擁抱過的背,假以時日將會成為記憶中小小一個粒子,安靜地收在角落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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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那我就在這往東京了,聰實。」
「一直以來、真的很謝謝你,狂兒哥。」
聰實忍著眼淚鞠躬道謝,慎重又正式的氣氛讓狂兒意外,笑著回覆:「幹嘛這樣?和聰實一起唱歌比和黑道唱歌開心多了,真不想回家啊。」
「以後的卡拉OK大賽…不要再被刺青了喔。」聰實擠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。
「不會的,若要刺的話……」
「不准刺我的臉。」
「哈哈,不會的。」
兩人揮了手後,聰實率先轉身離去,隨即聽著男人皮鞋的聲越來越遠。才剛走出車站口,感覺太久沒唱歌的喉嚨就隱隱作痛,似乎有什麼還沒有講清楚……
「狂兒哥!」
「那首歌是2018年的,不算新了!」一個回神,聰實跑過一個樓梯、不顧熙來人往的公共場合,他提高了音量試圖傳遞給已經相隔好幾公尺的男人。
剛進站口的狂兒聽到聰實的聲音後立刻回首,扯出一個露牙笑,再次揮手道別。
——『就說吧,遇到聰實時,它還很新。』似乎聽見成田狂兒如此回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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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,鄭重地道別了過去,把所有不安的情緒全都放下了,我是不可能並肩這個差異甚鉅的男人的,就像他在笑,我卻一直哭,而他永遠都不知道我一直在為他傷神,這麼地不公平。
聰實睡前在思緒中下了這段結論,淺淺回憶最後走去車站的路上狂兒淡淡地笑著,沒有過多的交談,男人有好好帶走了兩個存錢罐,雖然至始至終沒有打開來確認。
不一會兒,成田狂兒的聊天室傳來一句:『聰實的未來,一定沒問題的,要保重喔』,這次男人沒有說下次見、也沒有說會再聯絡了。
「是要哭幾次。」
無法止住的眼淚總算滑落,聰實胡亂抽了幾張衛生紙,雙手摀住臉,他還不知道要用幾年來忘記這個男人。外頭下起了大雨,蓋過了男孩有一搭沒一搭的啜泣聲。
既然做出決定,再來就是放下,如同欣賞過繁花盛開,又何須強摘留下、他已見過心動的日落,就要坦然迎接黑夜。聰實半夢半醒間認同自己的最後決定——只要他還活在世界上某一個角落,就足夠了。
TBC.